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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步過後 在外島服預官役

  我在大學教授西洋文學十多載,一種欠缺感卻如影隨形,且隨著年紀漸長愈增強烈,每夜孤燈獨處,這種感覺更是久久不散。人家說鮭魚會回到出生地產卵而亡,我這一條老鮭魚在半百之齡也常有落葉歸根的衝動,但種種的羈絆卻讓我少有行動。

  二十多年前我離開生長的臺北縣至南臺灣教書,其實西洋文學這個科目對我而言只是個謀職的飯碗,我實在很難感受到與古人同在的悠遊之情,做學問做到如此想必誤人子弟也不淺。

  十多年前我升等成了正教授,便在當天將我早已厭倦的西洋文學資料、文獻、與參考用書,全都打包塞進了雜物箱,從此開始了我本土創作的生涯。因為我相信這樣做或許會讓我更接近「文學」一點。有一次學生在教學評量的表格上向我抗議寫道:「原來莎士比亞的作品這麼乏味,和我想像中的文學都不一樣,我真不知道在臺灣學西洋文學要幹甚麼?」

  我知道學生們有他們短淺的偏見,驟然接觸中古英文對他們絕對是件苦差事。但也從那一刻起我恍然意識到,我之前所謂如影隨形的欠缺感未嘗不是一種隔靴搔癢或是未能正中下懷的的專業遺憾。原來我上課的文學材料與當今臺灣有遙遠的時空距離,在學生面前自詡為專家的我,其實至多只是位稍微先知先覺的局外人罷了。

  然而一談到本土創作或欣賞,「文學」的感覺就回來了,那是局外的觀眾忽然跳上舞臺成為演出者的參與心和喜悅感。五十多年前我出生在板橋浮州里的眷村,後來又搬到永和,這兩處有著我太多成長的回憶,自然也提供了我創作不絕的能源。那種自我實現的感覺絕不是之前發表幾篇學術論文就能比擬的。

  不可諱言,臺灣的外文學界除了重洋輕土,更重視知識和理論的研究,而視本土的現代文藝為旁門左道。不僅許多教授外國文學的老教授有此心態,身為學術界龍頭的國科會更是推波助瀾,因為此單位不但對學者的文藝創作嗤之以鼻,更斥之為令人玩物喪志的邪門歪道,甚至將此類著作由清單上刪除,完全不納入學術績效的考量。

  結果造成學者們被鼓勵去腸枯思竭小題大作,但又見樹不見林,只知拿著夜光鏡在象牙塔漆黑的地窖裡、戴上黑眼罩、玩著抓黑貓的遊戲,彼此競相寫出一些除了自己和自己的研究生以外就再也沒有人會去翻閱的作品。學者們之所以樂此不疲,是因為他們已被國科會引導去相信,只要閱讀大眾愈覺得枯燥、乏味、難以下嚥的作品,就愈有「學術」價值。反之,愈受普羅歡迎的作品,就是通俗又兼市場導向的二流讀物。

  學術與文藝之間難道就不能有和解的空間嗎?如果文藝不存,學術將何以附焉?相信五百年前莎翁所寫的劇本,最初也被羅馬的拉丁文學界叱之為粗俗、低劣、反聖潔、難登大雅之堂、又淪為方言書寫的不入流之作。如果大家都不屑提筆從事當代的文藝創作,後輩的學者們將要如何從事考證與批評的研究?所以我心目中理想的學者是:除了批判古人的作品外,自己也該創作一些作品給後代的學者批判。

  因此我覺得外文學界今後要有雅量,以更開闊的心胸去和本土的文藝界相結合,彼此互不排斥、且相輔相成,這樣本土文學的研究或創作題材才會更加豁然開朗。我們學習西方科技也是以培植民族工業為著眼點,總希望自己的國家能有迎頭趕上的一天。從來也沒聽說過還有將科學分成西方科學和東方科學的道理;那為何研究西洋文學的學者就不能為本土文學的創作略盡棉薄之力?文學間的疆界有必要如此涇渭分明嗎?

  其實文藝創作未嘗不是一種展演,不論中國文學系或外國文學系也有類似美術系、音樂系、或戲劇系的創作與展演性質。甚至文學創作的難度與深度常常遠勝過文學批評的論述,難怪諾貝爾文學獎從來就不曾頒發給純文學理論的論述者過。

  我在筆耕十多年的歲月中,也得到過大大小小的文學獎項。但一代新人換舊人,我常注意到一些名次多次勝過我的得獎者多數是中文系的師生,甚至還有二十歲不到又非文學系的的年輕新秀。我們外文學門的專家最喜歡說,西洋小說可提供本土小說許多敘述的技巧與觀點,但這些新生桂冠們的出現,真讓我這位自詡為科班出身的老將為之汗顏。或許我走上外文領域太久,國文或國學程度已比不上那些剛出校門的年輕學子,但這絕不該是原諒自己的理由。即使諾貝爾文學獎也從不分東方或西方,文學就是文學,無須再以文化地理的概念歸類細分,替自己的怠惰找尋藉口。

  其實許多音樂或美術,甚至劇場大師也未必一定要是科班出身,人的感知、性向、與才情的培養與發展豈有公式可套用以供預測的?人的天份就像是火山肚子裡休眠的岩漿,雖然終日隱遁混濁,但誰又能算準哪一天它不會被喚醒,而噴發成美麗的火焰呢?一切以正常心視之即可。

  今年四月的某天,無意間注意到「北臺灣文學徵選」的啟事,家父已臻耄耋之齡,為了醫療與照護方便,我早一年就將戶口由臺南遷回臺北老家,因此興起了投稿一試的念頭。沒想到竟然得獎了。此次得獎的意義對我這隻老鮭魚特別重大,因為這本專集裡的每篇文章幾乎都和我的童年與青春期有密切的關係。小說中的人物或許張冠李戴,但他們的影子確實伴隨過我成長、成熟、逐漸衰老、或走向凋零。在此謹向共同走過那個年代的故舊與長輩們致上最高的敬意。謝謝評審,也謝謝大家!

 

魯子青簽名.jpg 民國九十九年六月底寫於臺北縣永和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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